特德姜访谈：关于超级英雄，人工智能和资本主义(上)

TC: Ted Chiang EK: Ezra Klein

太喜欢这集了，所以挑了一些概括了一下，不完全是逐字翻译，有些跳过，但不是说被跳过的东西就无趣了，只是有一些我实在太喜欢了忍不住拉出来大喊。强烈推荐全部听完T_T

炼金术与化学

TC: 当今人们对炼金术的认知往往仅限于对“将铅变成金”的追求，进而认为这是一种对物质财富的向往，但很多炼金术士的目标其实是“净化心灵”，即将自己灵魂中卑劣的成分变得高贵，“铅变成金”则更多的是作为这个过程在物质世界中的化身。在那个时代，实验者本身的品行被认为会影响操作得到的结果，我们或许也可以这样说：炼金术减去对实验者本人精神品质的依赖便成为了现代化学的雏形。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逐渐证明了这种“依赖”并不存在——从炼金术到化学的转变体现了人们终于认识到宇宙本身的规律独立于人的精神世界。

宗教与科学

TC: 我认为科学家和虔诚的教徒所关心的事情有很大重合。从某种意义上，我认为科学家和宗教学者比和工程师之间的共同点多得多，后者往往更加关心一个东西的实际应用而不是其本身原理。很多文艺复兴前后的科学家就同时有很深的宗教信仰，并且并没有感觉二者有冲突。对这些人来说，探究宇宙运行的规律本身就是一种接近上帝的方式，而发现新规律带来的喜悦和宗教信仰引发的敬畏感也十分接近。有一种说法称科学剥夺了自然带给人的惊奇，我不认同这个观点。相反，我认为科学增加了这种敬畏。

科幻，魔法与超级英雄

TC: 人们经常引用Arthur C Clarke的一句话“任何足够进步的技术都无法再与魔法区分开来。”在过去魔法常被用来笼统概括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现在的许多科技奇观在过去也许会被视为魔法。但科学技术的一个根本特性是它会逐渐变得廉价进而普及，从特定阶级才能接触到的东西逐渐走近千家万户，比如收音机，电视机等等。而魔法，其定义即意味着它永远只能属于特定人群，它往往暗示着是宇宙本身将人群分成不同层级：会魔法的和不会魔法的。这反映的是一种前现代的世界观，但从启蒙运动起，人们已从这套价值体系中走了出来，而很多人十分怀念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希望相信万事皆有其缘由——我的遭遇总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自于我之前的行为。

我能理解超级英雄系列在当下收到的热烈追捧，但我认为它们有一些内禀的问题。其一遍是此类作品从根本上是反平等 (anti-egalitarian) 的。这类故事的前提总是一类人天生位于另一群人之上——前者拥有特殊能力，即使与此相匹配拥有特殊的指责，ta们依然是特殊的。另外一个很有问题的层面关乎这些超级英雄如何使用自己的特殊能力。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个人在读故事时总是很关心一件事：这个故事最后是维护现状还是颠覆秩序？而现在大多数超英故事都属于前者，尽管超级英雄本身应当是正义的化身，但我们可以看到ta们对于“犯罪”的定义十分狭窄：基本和政府所认为的“犯罪”重合。超级英雄们几乎从不干预政府主体所犯下的罪行，但在发达国家，我认为可以说政府犯下的罪行远比个人严重得多。这个“现状”往往意味着巨大的财富分配不均，结构性种族歧视和警察暴力，当一个人想要推进社会正义，这些不应当是其想要保留的东西。

但这几乎是超级英雄们总是在做的事，ta们总是相让事情回归到原本的样子，而为了提供合理性，我们的世界需要经常面对各种袭击的威胁：如果ta们不在这里，世界会陷入混乱。这类叙事暗含着一种预设：我们可以对任何被贴上“破坏原有秩序”的标签的人施以暴力。和第一条不同，我并不认为这一点是超级英雄类型本身自带的属性，你可以讲述一个主人公不断和当权者斗争的故事——ta们不断破坏原有现状，但我们很少看到这种故事。

EK: 有一个关于这类尝试的例子，有一个DC系列的作品叫做《不正义》(“Injustice”)，在这个故事里，超人在某个维度经历了一次巨大打击后，建立了一个法西斯式的超级政权：他试图在一个极度不公的社会中强加正义。这类故事总有一个共同的弊病：它们几乎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这些故事里社会总是立刻坍塌到法西斯政权，它们不知道怎么讲一个关于治理的故事。如果要写一个关于破坏原有秩序的故事，你该怎么安排节奏？

TC: 的确，很难说这样一个故事应该怎么发展。我认为这些关于“加强原有秩序”的故事的一个诱人特质是你可以写出无穷无尽的续集：因为故事结束后世界总是会恢复到最开始的样子，而那些讲述颠覆秩序的故事则很难为它们写一个续集，即使写了，其故事结构也将和第一部有很大差异，而这并不是大型制作公司想要的。现在不论是漫威还是DC的系列都很重视故事的连贯性，如果我们抛弃它，即不同的故事之间不需要有先后顺序，打破一些不同故事单元之间的联系，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写一写关于超级英雄破坏既有秩序的故事。比如蝙蝠侠，他是一个日常与政府机构斗争的超级英雄。真正的问题是，在一个系列作品中，谁可以被你称为“恐怖分子”？破坏政府设施的人？又或者是攻击警察的人？将人们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人？人们倾向于给这些人贴上“恐怖分子”的标签，而这是大公司所不愿意看到的。

EK: 如果主人公要从一个无权的位置出发颠覆既有秩序，那么ta一定会成为新的统治者，但要让这统治具有合法性，ta需要有代表性，而当其是唯一有特殊能力的人时，ta将永远无法真的有代表性。即使是蝙蝠侠，钢铁侠这类能力来源于科技而非魔法的人，我们也很快意识到有些事情只有ta们能做到。这便是“抗争类故事”往往不知往何处去的原因：我们最后总是需要构建一个有代表性的体系，这个超级英雄需要构建一个不依赖ta来续存的体系。这种需要是和这类故事内禀的属性矛盾的：你很难让一个原本是关于一个人拥有如此大的能力的故事变成一个关于如何让社会变得平等，让统治阶级拥有代表性，并且能够缓慢规律地在各种议题上取得进步。

TC: 是的，所以超级英雄在根本上还是魔法故事，即使是那些能力根植于科学技术的超级英雄，因为ta们的能力从来不遵从一般技术的发展规律：我们拥有大量昂贵的战斗式喷气机，没有道理我们只拥有一个钢铁侠，不是么。所以说所有超级英雄故事在本质上都是魔法故事：ta们的能力从来不会被大规模普及，永远都只属于极少数个体。至于好的治理情景应该长什么样子，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因为当你看向现实世界，那些深刻影响了世界的个体，比如Martin Luther King Jr，他可没有超能力，他只是一个平常人，但他的确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但这远不像超英故事那样激动人心，我们往往不能拥有一个干净利落的结局。现实中的实实在在的改变几乎从不来源于某个个体，我们无法想象这样的漫画书会是什么模样，它可能很难卖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