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本哈根,又:关于在危险水域用戏剧语言传递模糊性的失败尝试
上个冬天一时兴起去看了国家话剧院的常演剧目,关于海森堡和波尔夫妇在德占丹麦的一次见面,历史细节的缺失给了戏剧创作充分发挥的空间。抛开别的不说,Frayn的语言的确十分优美,角色既是经历者又是讲述者,在这点上近年的雷曼三部曲也有类似的处理。整剧采用非线性叙事,结构让人很容易联想到Company:同一件事的不同版本依次上演,整部作品依靠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叙述的主题连接。关于科学研究者为什么会选择帮纳粹德国研制原子弹,而后来的失败能否将这一切一笔勾销;如果不能,那同行们,包括波尔,那些参与了最终成功的曼哈顿计划的人又是否至少被剥夺了蔑视海森堡的资格。因为剧中这段会面有若干版本,每次又各不相同,因此每一刻的人物都在为当时的叙事服务,虽有共同的历史却展现出不完全相同的人格,这点在海森堡身上最为明显:他在一个版本中被愧疚吞噬,又能再另一个版本中理直气壮抒发对”祖国“的颂歌,对“同胞”的关怀,但全然不提他所服务的政权对同为同胞的百万犹太人之恶行,又能拥有上帝视角用后来之事为当时的自己辩护。因为很难说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海森堡”,因此责怪他或是原谅他都没有意义。探索历史中的人的不确定永远都是一个值得深挖的主题,只是当主题涉及纳粹,原子弹和屠杀时,作者有责任谨慎考虑作为整体哪些东西可以被模糊,哪些又必须明确。这也是我对这版哥本哈根的反感主要来源。
演出开始前,中文版导演给了十分详尽又不乏主观倾向的背景介绍,我作为对这部话剧了解不多的观众从中得到的一个重要信息是这是一部“给万众唾弃的海森堡平反”的作品,于是我立刻产生了戒备心,为纳粹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可不是能随便“平反”的,事后想来这种被强加的先入为主对于之后的观剧体验,尤其是考虑到模糊性是此剧的主要特点之一,造成了不少影响。中文版的台词夸张的处理也对制造距离感毫无帮助:在台词是面对观众的陈述时这种一句三顿的方式也许不显得过于突兀,但角色之间的对白也如此过度戏剧化就不免显得浮夸,尤其是海森堡承认自己做实验缺乏防护意识时波尔的关切呼喊,我上一次在剧院里被如此过度的表演震出戏还是好些年前看学生版Rent,最后Roger对Mimi的歇斯底里一声大吼,观众席中被惊得窸窸窣窣,Rent的结尾的虚弱是众所周知的,这不(完全)是这版制作的错。这种极端情感迸发也有成功的例子,比如Hamilton里Eliza失子,又或是2006版Company最后Bobby对众人的质问,都属于成功给作品增加情感深度的例子。而哥本哈根的整个形式就是让我们去不断审视这三个角色,文本本身的呈现已经因为持续的夸张处理而大大失色,此时的情感迸发只显得笨拙尴尬,海森堡之后的反应更是让这一幕进入了滑稽的领域。
另外一个并不是剧本过错,但很难说创作者对此完全没有意识的点:大众对于物理学,尤其是20世纪物理学和物理学家的迷思。人们喜欢天才,纠缠在历史洪流中的痛苦天才更是令人着迷,当时纽约时报的首席剧评Ben Brantley在他热情洋溢的好评中也半开玩笑承认自己上学时并不喜欢物理课,但却被本剧里讨论物理的科学家感动得热泪盈眶。但这里的“物理”也只是一个讲故事的工具,感动了他的不是物理,而是人。人们对自然科学从业者浪漫化的想象和描绘的传统由来已久,但像任何行业和机构一样,“科学家”作为职业并没有天然的崇高性,学界包庇纵容压榨和侵害的故事也屡见报端,跟别提打着优绩主义旗号实则等级森严的整体环境。媒体文化作品对于其超脱性的刻画也只会加强身在其中的人们的顾虑,不可否认从事基础科学研究的确很大程度上是情怀驱动的的,但也需要意识到在国家资本主义之下任何官僚体系都是藏污纳垢之地,在不否认情怀的前提下需要把职业拉下神坛,这样才能让在其中被伤害的人更容易讲述自己的经历。这些都和本剧的主题关系不大,本剧也对三个角色的人性做了很充分的探讨,但我还是很难不感到充斥其中的对才华的执念,两人的惺惺相惜正是建立在此之上,不免想到学术界怕是终会成为优绩主义最后的避难所。
但这些与后面的问题相比都可以算是鸡毛蒜皮的小毛病。我对此剧最难接受的是它对于海森堡讲述他为德三工作动机的部分,站在被占领的丹麦土地上,一本正经地抒发对祖国,对同胞的关切,好像他为纳粹研制原子弹能对阻止盟军空袭有任何作用,而后来的关于他到底是已经知道主要方法,只是主动选择不使用,并且占着职位以避免纳粹真的得到原子弹,还是从来就没有真的明白关键一步,都对这里的叙事没有意义。事实上,海森堡那段被塑造成感人至深的民族主义独白在剧中从没得到有力的反驳,而犹太人的遭遇,也许是被当成观众共识了,也从没在三人的对话中出现,非线性叙事意味着时间点并不是理由,如果海森堡可以用广岛反驳波尔的人道主义,那波尔为什么不用集中营质问海森堡的同胞之爱?海森堡从头到尾的论据都基于他对家乡自然和人的关怀,而他的行动却是给罄竹难书的纳粹政权效力,这是典型的将政府和国家混为一谈,民粹主义的毒瘤正是滋生其中,全剧却自始至终没有在这件事上给出任何有力的反驳,任何对海森堡作为一个人的痛苦的承认都需要建立在对其所作所为的完全认知之上,否则这同情将是极其危险的,在中国讲述这样的故事更是如此。我们在这个时代也是恶政的人质和帮凶,我们的土地上也有集中营,因此看到借海森堡之口而出的所谓爱国主义,仿佛是想以此在观众中引发某种共鸣,就不仅仅是一种缺失,更是有害的了。也正是因为纳粹的恶行在剧中从来没有被完全展示,最后的落点就显得孱弱不堪。人道主义和反战是永远需要重复和传播的,但这部作品,或者说这版制作却因用不合适的演绎方式来处理有缺失的文本,让最后三人的呼吁悬浮甚至虚伪。也许是某种水土不服,也许我对它的期待从不是它的目的,总之走出剧院,只感觉内心和那全白的舞台一样空无一物。